說好的我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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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的關門聲再次傳來。

  已經無法確定這是半年來的第幾次,但接下發生的事情大概依舊一如往常:果不其然,關門、開門、關門、再開門。這樣的節奏讓人厭煩,讓人不得不冷漠以對。

  這是唯一的解。 

  如同反覆排演的劇本一樣,再關門開門之後是無謂地爭執還有碎嘴,儘管這次的聲音較往常來得更激烈一些,但少年並不以為意。

   這樣的戲碼,他已經看膩了。

  

  事情源自於半年前的某個午夜,坐在房間電腦前的他聽到了奇怪的敲擊聲。隨之而來的,是房門被開啟又被關閉的聲音。他好奇發生了什麼,走出房門開始尋找聲音的源頭──

   來自爸媽的房間。 

  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正當他想要敲門詢問的時候,卻聽到房間裡傳來刻意被壓低的爭執聲: 

  「為什麼你可以這麼過分!」 

  「手機拿來,拿來啊!你今天到底是去哪了!」 

  這是母親的聲音。

  「就跟妳說什麼都沒有,妳就是不願意相信我嗎?」 

  而這是父親的聲音。 

  ──外遇。 

  一個對他而言極其陌生的字眼跳了出來,他思考了一下,決定直接轉開房門。而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爸媽的房門並沒有上鎖,一轉就開。 

  「……你們在做什麼?」 

  他知道自己的口氣很冷,他知道。但是目睹眼前所見,他也只能將憤怒壓住,想要先了解情況。這是個不能再糟的情況,母親眼角流著淚作勢想要搶奪父親的手機,而他的爸爸卻是不願將手機交出,很明顯是個僵持住的局面。

  吐出那句疑問之後,只剩下沉默。 

  「……沒有什麼事情,只是一點小誤會。」 

  「誤會什麼,誤會的話你為什麼不敢給我看你的手機!」

  父親試圖先開口說點什麼,但母親卻依舊像是失去理智的模樣,一聽到那句解釋就又要衝上來搶奪手機。 

  他想,應該不會有比這更加難看的局面了。兩個五十多歲的大人在孩子面前爭吵怒罵,一個像是要找到什麼,一個像是要解釋……或者說要逃避什麼。 

  真難看。 

  正當他在思考要怎麼開口「處理」眼前這讓人厭惡的局面時,本該入睡的姐姐也出現進了房間裡頭。而這場鬧劇也隨著姐姐的到來真正有了讓人喘息的空間。她拉著母親說話,拿著衛生紙試圖緩和母親的情緒,父親則是操作了幾下之後把手機放在床邊,離開房間。 

  儘管一頭霧水、儘管心底隱約浮現幾個字眼、儘管他依舊聽到母親向姐姐抱怨「為什麼要把錢給她,明明都應該是你們的」但他也認為今天的事情就到此為止了,母親在過去二十年裡鮮少有情緒失控的情況,而姐姐和自己都在場的前提下更不可能重現之前那態若瘋魔的醜陋模樣。 

  於是他也退了出去。 

  父親在陽台,把抽風機打開點了支菸,沒有開燈。 

  猶豫了一下,他終究還是走了過去,隔著陽台的門輕敲兩聲:「……你沒有做什麼吧?」

  「當然沒有,是你媽想太多了。」 

  ──這是個謊言。 

  但他只能選擇相信。

 

  似乎在那天之後所有事情就這麼煙消雲散,爸媽兩人的激烈爭執不再,儘管偶爾略有口角,但似乎也都只是為了一些瑣事而吵,甚至母親還笑著對他說過幾天要出國,有沒有特別要帶上什麼回來。 

  儘管他不認為當天的問題會這樣輕易解決,但怎麼看都只能選擇相信……畢竟,那是其中一個必須存在的理由。 

  出國回來之後兩人的關係似乎也大有好轉,母親還像是個小孩一樣拿著糖果獻寶,告訴他這個黑糖口味的金平糖有多好吃多好吃,他試著把包裝撥開吃了一顆,味道也確實如母親所說一樣,糖衣裹著黑糖漿慢慢含著溶入口中,和外層糖衣乾脆鮮明的糖味不同,黑糖漿的味道是有深度的甜,吃完之後還留著順口的餘味。 

  但事情從來也不會那麼容易解決。

  就在回國的第三天──甚至連一個禮拜都不到──他又聽到了那陣「敲門聲」。 

  儘管這次停得很快,不到五分鐘就再也沒有聲音傳來,在門邊待了段時間也沒聽到什麼對話的聲音。他想,或許兩個人真正找到解決的辦法了吧?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麼天真。

  隔天出門回家之後,他看到母親睡在自己的床上,渾身酒氣。他的嗅覺一向靈敏,自信不會認錯那是什麼味道:是的,就如同這幾年來半夜從廚房從來拔開酒栓的聲音之後聞到的氣味一樣,那是家裡備著的威士忌。 

  輕輕喚了幾聲之後母親便醒了過來,慌慌張張地離開他的房間。 

  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天晚上,他想起有些事要與母親商談,但推開房門之後看到的卻依舊是渾身酒氣的母親躺在床上,只是從自己的房間換到他們的房間罷了。平板電腦不停反覆播放著「雙手的溫柔」這首歌,母親卻只是閉著眼睛流著淚,像是又睡了過去。

  當音樂播放到第三次之後,他離開了房間。

  那天晚上,他一邊用手機聽著同樣的歌,明明歌詞內容並不是會讓他有感觸的調性,眼淚卻不停不停地流,像他那渾身酒臭的母親一樣。

  他依舊一句話也沒有說。

 

  接下來的發展猶如鬧劇一般。

  開門、關門、敲門、爭吵、爭執、酒臭、陽台風扇的運轉聲。那些問題似乎沒有人想要去解,怎麼吵都沒有結論,比起解決問題,他們似乎更熱衷於讓彼此陷入這種困局之中。

  每天夜晚的爭吵除了隔天若無其事的樣子之外什麼也換不到,不停地反覆不停地裝做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他不能理解。

  他對聲音極其敏感,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任何一點細碎的聲音都會被放大到難以忽視的程度,於是他又一次推開房門。

  「這次,想辦法好好說清楚吧,把自己跟姐姐的想法告訴他們。」

  那是極其可笑的畫面,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對著相加過百歲的「父母」訓話、指導他們可以怎麼做、安慰受到傷害之後始終無法走出的母親、斥責認為自己有在努力但實際只會打著官腔的父親。

  「你們並沒有想要努力,只是藉著出國之類的事情在逃避現實罷了。」

  「妳很難過,妳很不平衡,但是妳從來都沒有想要離婚,為什麼?」

  「既然放不下我跟姐姐,既然願意這樣糾纏整整半年,這應該可以代表你們兩個都還想要繼續嘗試看看,而不是想要在這邊放棄吧?」

  「那麼,就當是為了我們,能不能請你們從最簡單的方式開始做起,像是吃完晚餐之後兩個人一起牽著手散散步呢?」

  「既然是大人,那就拿出和年紀相符的處理方式吧,六個月這樣鬧下來,你們真的有考慮過我和姐姐的感受嗎?」

  少年並沒有吃藥。他只是異常冷靜地,一字一句把自己這段時間的感受努力從口中吐出來,儘管他自己難受到不行,儘管眼眶已經泛著淚水,儘管好幾次他覺得自己無法呼吸到一口新鮮的口氣,但他還是強自撐著。

  既然要努力,就拿出個樣子。

  既然要努力,就不要老是把「我就是做不到」掛在嘴邊。

  當他自認為把該說的話說完之後,他又補上一最後一句。

  「當初妳問我想要什麼的時候,我說我不需要,這並不是一句玩笑話。但我想了很久,我還是有件想要的事情:不管是我們家或是幾個小的表弟表妹,我都希望可以平平穩穩地活著……畢竟,你們是我不能死的理由之一。」

  走出門後,他拍了拍姐姐的頭。

  他覺得他做到了,儘管是一件異常荒謬的事情,但他畢竟還是做到了──

  他想要相信,就如同相信自己的父親什麼也沒做一樣,他必須相信。

 

  然而無法理解的事情似乎永遠也不會有解。

  這次連三天也沒有撐到,他的父母又開始糾結。一邊放不下,一邊不知道該如何放下,明明是要慶祝母親節的兄弟姊妹聚餐,車上的氣氛卻壓抑得讓人想笑。

  偏偏在聚餐的時候還得裝做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努力和家裡幾個小的聊天,努力讓自己成為「哥哥」。

  當聚會結束,車子開進社區停車場之後,他決定再努力一次。

  他告訴母親她做得已經夠多了,也足夠努力了,但是這種事情從來也不是能夠一夕之間改變,重度憂鬱長達整整十年的他自然再清楚不過;但是只要朝著正確的方向走,那問題自然會有解決的一天。

  下車之後他拍了拍母親的頭,就像那天安慰姐姐一樣。

  而這是他最後的努力。

 

  那天晚上,他在陽台抽菸,一樣沒有開燈。

  或許是暗成一片的緣故又或者是其他,總之這次的爭吵似乎完全忽略了他和姐姐,不同於以往侷限在房間裡的打鬧,這次兩個人直接把「戰場」搬到了客廳。或許他沒被看見,或許他是被遺忘的,但他卻能清楚看出兩個人的醜態──

  甚至是對話的內容。

  過了很久,一樣的關門聲,這次卻是從大門那邊傳來。

  又過了很久,他聽到「碰」的一聲。

 

  從頂樓天台往下看得場景他再孰悉不過,高中時候偶爾他就會上來天台這裡,靠著攝影機照不到的死角牆壁抽著菸。下午的時候那裡很涼,即使是大熱天也會有涼風吹來;晚上的時候天台又是另一種風景,從這裡可以看到他居住二十多年的城市,一覽無遺。

  天氣好的時候,或許還能看到星星。

  於是他聽到了那聲巨響。

  之後他什麼也沒有聽到。

  ──或許,終於能夠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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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整整兩三年沒有正式寫過一篇小說,那就是這樣了。

或許該說一句真難得這次我沒有死?

寫完這篇小說之後忽然有股無力感,然後我要繼續消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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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hilostra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